香港人的英語發音問題

香港的文教界近來對香港人的廣東話發音頗為關注,掀起了一股糾正懶音、錯音的熱潮,但其實一般香港人的英語發音也存在頗大問題。我不是英語專家,語音學也不是我的專長(我對口腔圖也不是完全看得懂),不敢走出來大聲疾呼,要糾正香港人的英語發音問題(自問我的英語發音也不是標準的),只是想分享我多年來學習英語發音的一些淺見,並指出我所發現的香港人普遍存在的英語發音問題。

香港人的英語發音問題可按照察覺問題的難易程度而分為若干個層次。有一些問題是明顯的讀錯音問題,很多香港人常常把某些字母或單音節詞讀錯,例如把字母e讀成「衣」(註1),w讀成「dub-b-u」,z讀成「易set」,she讀成「書」等,這些錯誤發音可能是他們從幼稚園或父母那裡學來的,經過長年累月的積非成是,甚至世代相傳成為具有「香港特色」的英語發音。

另外一種讀錯音問題是搞錯某些詞的重音位置。英語某些詞在派生成為其他詞類的詞時會改變重音的位置,這是學習英語發音的一個難點。如果學習英語的人不了解這種重音改變,便會以為該詞的重音在派生前後沒有改變位置,因而發錯音。這一方面最常見的例子是contribute和distribute這兩個詞的錯誤讀音。由於很多香港人都知道contribution和distribution這兩個詞的重音都在第一個音節上(並且在第三個音節還有一個次重音),他們常常誤以為contribute和distribute這兩個詞的重音也在第一個音節,殊不知這兩個詞的重音是在第二個音節上,因而把這兩個詞讀錯了。

對香港人來說,英語多音節詞發音的另一個難點是/ə/這個弱化音(此即ago一詞中a的音)。請注意/ə/這個音本身並不難發,真正的難度在於很多人不知道在英語的多音節詞中,很多非重音音節中的元音都要弱化成這個音。以英語詞contain為例,很多香港人都把這個詞的前綴con-發成與constant中的con-一樣而非重讀的音,殊不知這兩個con-的發音是不同的。在constant一詞中,con-是重音音節,因此其中的元音無需弱化,仍然發成其常見的音/ɒ/。可是在contain一詞中,con-是非重音音節,因此其中的元音要弱化為/ə/。可是很多香港人不了解這個道理,誤以為con-在任何情況下都有相同的音色(儘管輕重音可以不同),因而發錯了音。

上述發音問題其實並非嚴重的問題,因為只要人們學會一套音標,遇有疑問時翻查詞典,便不難找到某些疑難詞的正確讀音。可是有一些發音問題涉及到英語與粵語音系的差異,如果學習英語的人不能掌握這種差異,即使翻查詞典找到正確的音標,也不能準確地發音。

在英語的音系中,有些音是粵語所無的。對於這些音,我們在學習上便可能有些困難。這方面最顯著的例子是/θh/(註2)和/ð/這兩個音。/θh/和/ð/是英語字母組合th的兩種發音,這兩個音分別出現於thin和they這兩個詞中。由於這兩個音沒有近似的粵語音,很多香港人在發這兩個音時都有所偏差,發成其他對我們來說較易發的音。常見的情況是把/θh/當作/fh/音,/ð/當作/d/音(但由於很多香港人在發「不送氣濁音」/d/時發得不夠濁,實際上把這個音發成「不送氣清音」/t/,關於這點下文還會詳述),因此對於很多香港人來說,thin與fin以及they與day成了同音詞。

有時對香港人來說難發的不是單個的音,而是多個音的組合。這裡所指的「多個音的組合」包括「雙元音」和「複輔音」兩種。先談「雙元音」的問題。粵語有五個「雙元音」:/ai/、/ei/、/au/、/ou/、/ɔi/(分別為「佳」、「機」、「交」、「高」、「該」這五個字的韻母),這五個「雙元音」在英語中都有對應的音,所以香港人對這些「雙元音」的發音沒有甚麼困難。可是當這些「雙元音」後面有一個輔音(尤其是鼻輔音)時,情況便有所不同。由於粵語的音節結構不容許「雙元音」後面再有其他音,香港人並不習慣這種「雙元音 + 輔音」的結構,在發音時常有偏差,把「雙元音」發成了「單元音」,這種現象可以視為香港人在英語發音方面的「懶音」。對於很多香港人來說,same與Sam,rain與ring,gown與「看更」的「更」,loan與「窿」,join與John等等成了同音詞。

「雙元音」對香港人來說還不算很大的問題,「複輔音」才是我們感到陌生的東西,因為粵語根本沒有「複輔音」(雖然有些人認為粵語中的「嵌巴冷」其實包含「複輔音」/pl/)。我們可以根據「複輔音」是位於詞首還是詞尾而分為兩種情況。英語位於詞首的「複輔音」的結構類型不多,大致上只有「ph/th/kh/fh/b/d/g + l/r/w」、「sh + p/t/k/l/m/n/w」、「sh + p/t/k + l/r/w」或「ʃhh + r」等形式,香港人在掌握這些「複輔音」的發音方面似乎沒有太大困難。不過也有一部分人存在「懶音」問題,即把這些「複輔音」發成單輔音,造成friend與fend不分、play與pay同音的現象。

位於詞尾的「複輔音」則有非常繁雜和不規則的結構類型,例如whilst、sixth、glimpse等詞的詞尾便都包含三個輔音。相比之下,粵語的音節結構則簡單得多。粵語最多只能有一個詞尾輔音,而且這個輔音只能是/p/、/t/、/k/、/m/、/n/或/ŋ/。因此香港人對於英語詞尾「複輔音」的發音非常不習慣,在遇到這些詞時大多敷衍了事,只讀出其中一個輔音,或甚至乾脆省去了詞尾的輔音。

談到英語的詞尾輔音,一個有趣的現象是,由於某些香港人不習慣某些粵語所無的詞尾輔音,他們會在這些詞尾輔音後添加一個元音。這其實也是一種使英語的語音結構「同化」於粵語的語音結構的做法,與省去詞尾輔音的做法有異曲同工之妙。舉例說,很多香港人在讀某些英文字母(如f、l、r、s、x)時便加上了各種不必要的元音,例如把r讀成「鴉勞」。某些常用的單音節詞也有此一現象,例如把six讀成「熄匙」,把fish讀成「fit殊」等。

英語還有一種特殊的「複輔音」結構-「輔音 + /ju:/」對香港人來說也是難點,其中的/j/其實是介乎「元音」與「輔音」之間的「半元音」。當這個音位於音節開首時,我們對於發這個音一般都沒有甚麼困難,因為在粵語中也有這個音,那就是「也」字的聲母(亦即y的通常發音)。可是當/j/是夾處另一輔音與/u:/之間時,人們的發音便有所偏差,這是因為粵語並無這樣的語音結構。很多人往往把這種結構中的/ju:/讀成粵語的/iu/(即「腰」字的韻母)或類似英語的/il/(但香港人對位於詞尾的/l/音大多發得不準,所以這裡只說是「類似」)。於是,對於很多人來說,字母q與kill、few與fill、dew與「刁」等成了同音詞。

上述幾種情況其實還不算十分嚴重的問題,因為對我們越是陌生的東西,便越能引起我們的注意。由於上述語音或語音結構是粵語所無的,我們容易察覺它們與粵語的區別,因此只要勤加練習,總能克服困難,讀出正確的音。真正的困難在於那些在粵語中有近似發音的音,因為這些近似音可能對我們準確掌握外語音構成干擾。要認清這些近似音與外語音的細微區別,有時並不那麼容易。

在英語中有三對長短元音(/i:/與/ɪ/、/ɔ:/與/ɒ/、/u:/與/ʊ/)。由於粵語也有/i:/、/ɔ:/和/u:/這三個音(此即「斯」、「疏」和「孤」這三個字的韻母),我們對掌握上面三個長元音沒有甚麼困難。可是很多人以為上述三個英語短元音的音色也跟相應的長元音相同,它們的區別只在於音長上的不同,於是有些人把bit、pot和pull讀成分別與beat、port和pool相同但元音較短的音(註3)。但其實上述每對英語元音之間的區別不僅在於音長不同,還在於它們具有不同的音色,處於不同的舌位。雖然各對元音的舌位頗為相近,有時頗難辨別,但在某些情況下,例如當這幾對元音是位於輔音/k/之前時,兩者的區別便能清楚顯現出來。舉例說,seek與sick以及Luke與look之間的區別便十分明顯。

除了上述的短元音外,有兩個英語長元音(/ɑ:/和/ɜ:/,分別為car和her這兩個詞中的元音)也容易受粵語干擾。在粵語中有兩個長元音(/a:/和/œ:/,分別為「卡」和「靴」這兩個字的韻母)在發音部位方面與這兩個英語長元音非常相近,因此香港人難以察覺英語與粵語在這方面的細微區別。事實上,很多人都把car和「卡」、her和「靴」發成相同的音(如果不考慮某些美國人的/r/音)。其實如果我們細心聽一個以英語為母語的人的發音,便能察覺英語/ɑ:/和/ɜ:/音的發音部位都比粵語的/a:/和/œ:/音較後。

最後要提的問題,也是香港人最難察覺的問題,就是英語濁輔音的發音問題。輔音可以根據不同的標準分為「清(Voiceless)音」和「濁(Voiced)音」,也可以分為「送氣(Aspirated)音」和「不送氣(Unaspirated)音」。英語的很多輔音都有清、濁的對立(例如/p/與/b/的對立、/s/與/z/的對立等)。在某些情況下英語也有送氣和不送氣的對立,例如在peak與speak這兩個詞中,前者的p是送氣音/ph/,後者的p則是不送氣音/p/。不過由於英語的送氣和不送氣音處於互補關係,在英語的音系中,送氣音/ph/和不送氣音/p/被歸入同一個「音位」(Phoneme),因此大多數英語辭典在用國際音標標示英語的輔音時,一般都無需區別送氣和不送氣音,即把peak和speak中的p都標示為/p/。至於英語的濁音,則全部都是不送氣的,因此也無需區分送氣和不送氣的濁音。

粵語的情況則有所不同。粵語並無清、濁音的對立(所有輔音均為清音),但卻有送氣和不送氣音的對立(例如/ph/與/p/的對立、/th/與/t/的對立等)。由於粵語的送氣、不送氣對立跟英語的清、濁對立有相似之處,而且粵語的送氣清音正就是英語的送氣清音(/ph/、/th/、/kh/),這很容易使人誤會粵語的不送氣清音等同於英語的不送氣濁音。舉例說,人們往往把英語中pay與bay的對立當成粵語中「披」與「悲」的對立,因而無法準確讀出濁音bay,即把bay (/beɪ/)讀成了「悲」(/pei/)。我們甚至可以說,很多香港人但凡遇到英語的不送氣濁音,都把它們讀成不送氣清音。

我們還可以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個問題。如此所述,英語的輔音可分為三類:送氣清音(例如peak中的/ph/)、不送氣清音(例如speak中的/p/)和不送氣濁音(例如beak中的/b/),而粵語則只有兩類輔音:送氣清音(例如「披」字的聲母/ph/)和不送氣清音(例如「悲」字的聲母/p/)。由於粵語比英語少了一個輔音類別-不送氣濁音,很多香港人誤把英語的不送氣濁音視為等同於不送氣清音。舉例說,很多香港人都會覺得speak中p的發音跟beak中b的發音一樣。但只要我們翻查辭典,便能發現speak和beak的國際音標分別是/shpi:k/和/bi:k/,由此可見這兩個字母是不同的音。

上述不送氣濁音與不送氣清音糾纏不清的關係是如此普遍和根深蒂固,以致各家提出的粵語拼音方案存在不少不一致的地方,造成不少混亂。早期較通行的粵語拼音方案是由英國人設計的「威妥瑪(Wade-Giles)拼音」,這種拼音的特點是依循國際音標把粵語的不送氣清音標成[p]、[t]和[k],而相應的送氣清音則標成[p`]、[t`]和[k`](即用`代替h表示送氣音)。在這種拼音方案下,「披」和「悲」字的拼音分別為[p`ei]和[pei]。這種拼音方案雖然忠實反映了粵語輔音的國際音標表示法,但卻容易引起混淆。由於香港人大多沒有學過語音學,而且語音意識很低(因為我們自小沒有學拼音),他們無法理解[p`ei]和[pei]有何不同,更加無法理解既然「悲」字與bay同音,那麼為何「悲」字的拼音不是[bei]而是[pei]?他們根本不知道,「悲」字與bay其實不同音。

香港政府沿用「威妥瑪拼音」來拼寫人名和地方名,但卻把表示送氣音的符號`省去,結果造成更大的混亂。本來粵語已經有不少同音字,很多同音字都要使用同一個拼音(筆者把這種情況稱為「一拼多字」),如今政府把用來區別送氣和不送氣音的符號取消了,這就使「一拼多字」的問題更嚴重,例如「通菜街」的「通」字和「山東街」的「東」字都同樣拼做[tung]。有些人(官僚或市民)為了紓緩「一拼多字」的問題,竟捨本逐末,不去糾正送氣、不送氣聲母同拼的問題,而是採用不同的韻母以區別兩個不同聲母的字,例如把「張」字拼成[cheung]並把「昌」字拼成[cheong]。其實「張」和「昌」兩字同韻,它們的區別是在聲母而非韻母。香港人這樣拼寫這兩個字是完全沒有道理的,只是充分顯示出香港人缺乏語音常識。

為了避免上述「威妥瑪拼音」的問題,後來黃錫凌在其《粵音韻彙》中提出的拼音方案以及香港語言學學會設計的「粵語拼音方案」都使用符號[b]、[d]和[g]來標示不送氣清音。這樣做其實是為了遷就大多數講粵語的人對b、d、g這幾個濁音字母的的錯誤發音,從實用的角度看,這是無可厚非的。而且「拼音方案」畢竟不等同於「國際音標」,我們不必強求「拼音方案」所用的符號必須與「國際音標」看齊,只要我們記著上述兩種拼音方案中[b]、[d]和[g]所代表的音並不等同於國際音標中/b/、/d/、/g/所代表的音便足夠了。

其實香港人在某一特殊情況下也會不自覺地體現出濁音與清音的對立,那就是當我們把濁音字母z讀成美國音/zi:/(而不是「易set」)時。由於要避免與清音字母c (/shi:/)相混淆,我們不得不把z讀得濁一點(註4)。筆者認為,z的美國讀音可以作為我們了解英語濁音的窗口。透過字母z與c的對比,我們可以推斷出英語中其他濁音與清音的區別。

註1:本文有時用漢字標示香港人的某些錯誤讀音,所用的漢字是根據該字的粵語讀音,而非普通話讀音。

註2:本文用/ /標示國際音標,音標中右上角的h代表「送氣」音。本來由於英語的「送氣/不送氣」音處於互補關係,因而在標音時一般無須把這個h標出;但由於本文要比較英語與粵語在「送氣/不送氣」方面的區別,所以在這裡標出h。另外,為免音標過於複雜,本文在用國際音標為粵語標音時,一般不把聲調標出。

註3:但很多美國人會把port一詞讀成含有/r/音,而pot一詞則不含/r/音。因此在美國英語中,這兩個詞的元音的差別較英國英語更大。

註4:但十分有趣的是,人們對其他濁音字母(例如b、d、g等)卻讀得不那麼濁,這可能是因為這些濁音字母不存在與清音字母相混淆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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